六月的雨，为实验中学笼上了一层灰青色的薄纱。没有锋利的晨光，只有细密雨丝织就的氤氲。我端着相机，站在湿漉漉的台阶上，镜头像一枚沉默的瞳仁，试图在黏稠的空气中捕捉那些被雨水浸泡的瞬间。校门前，无声的喧嚣被雨声覆盖，却在水洼的倒影里扭曲、放大。人群深处，心理学专家程德敏老师的身影如同一座温暖的灯塔，几位考生围拢在他撑起的伞下。他的声音温润，穿透淅沥的雨声，手势如抚平被雨水打皱的纸页般轻柔——那是一种将风暴引入宁静港湾的镇定。当他说“心若从容，笔下自有山河”时，我看见少年们仰起的脸庞上，焦灼被悄然拭去，眼中闪烁的微光，如同投入深潭的希望，虽被雨雾笼罩，却坚定地沉静下来。考场外，那些曾象征沉重符号的红色横幅标语，此刻在雨中吸饱了水分，颜色更深沉，字迹却略显模糊，失去了往日的张扬，更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旧年画。举着鲜花的母亲们安静伫立在雨伞下，伞沿滴落的雨线连成珠帘，她们的笑意从眼角漾开，带着雨水的清凉。房地产推销者殷勤递出的纸扇，印着“蟾宫折桂”的金字在阴雨天里失去了耀眼的光泽，扇面被雨水打湿，边缘微微卷曲，更像一个时代宏愿被潮气浸染的、略带象征的符号。一位父亲接过扇子，并未打开，只是随意夹在腋下，目光穿透雨帘，牢牢锁住校门深处——那里是他孩子正奔赴的战场。他唇边的笑意松弛，眼神平静，仿佛只是送孩子去参加一场寻常的课外活动，雨丝在他肩头跳跃，也未能惊扰这份淡然。校门另一侧，小贩支起的摊位在雨中显得有些局促，“状元笔”的金字招牌在雨水的冲刷下，那层虚张声势的光晕彻底消散了，显露出廉价塑料的本质。一位母亲在摊位前短暂停留，雨水顺着她的雨衣滑落。她端详片刻那些被雨水打湿包装的“状元笔”，指尖拂过冰冷的笔杆，终究只拿起最普通的几支水笔，又顺手拎了两瓶矿泉水。付钱时，她嘴角向上牵了牵，雨滴从帽檐滑落：心若安稳，何须这被雨水剥蚀的虚妄雕饰？笔杆上金漆的荣光，终究敌不过考场里握笔手掌真实的温度与汗水。再昂贵的笔尖，流淌的也只会是属于自己的、独一无二的墨痕。考试结束的铃声穿透雨幕，敲碎了考场内的寂静。校门洞开，漫长的休战时刻降临。雨伞组成的彩色河流，瞬间在校门口分叉，流向不同的方向。家住附近的考生，如同归巢的鸟雀，被父母撑起的伞迅速接引，融入雨巷深处，奔向家中温热的饭菜和短暂的休憩。而路途遥远的考生，则在校方工作人员清晰地指引下，沉默而有序地汇向停靠在路边的几辆大巴车。车门开合，少年们鱼贯而入，雨伞在车门口短暂收起又撑开，动作熟练，几乎没有阻滞。车窗很快被车内呼出的热气蒙上一层白雾，模糊了那些年轻疲惫的面孔。大巴引擎低沉地启动，载着这群暂时离场的战士，驶向统一安排的休息点。没有喧哗，没有推搡，只有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扇形轨迹，以及车轮碾过积水路面的哗哗声——一切都被这场雨和漫长的午休时间，纳入了一种奇异的、冰冷的秩序之中。 我站在传达室的屋檐下避雨，看着这井然有序的分流。保温桶的香气和食堂盒饭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散。一位送走孩子的母亲，撑着伞站在雨中目送大巴远去，久久没有离开。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，雨水顺着伞骨流下，仿佛一道透明的帘幕，将她与这精密运转的仪式隔开。这份秩序，像一件熨帖却冰冷的外套，包裹着所有参与者，也悄然掩盖了某些更私人化的情绪——比如归家者的急切，或是远行者的疏离。
然而，并非所有的步履都能在这雨天和秩序里保持从容。下午考试散场，铃声与雨声交织，人潮在雨伞的遮蔽下再次如潮水般退去，流向不同的归途或候车点。喧嚣迅速被雨水稀释。唯剩一个清瘦少年，像一块被遗忘的礁石，凝立在空旷、湿漉漉的校门旁。他没有伞，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。他低头看了看腕表，又茫然地望了望早已空荡的接送点，犹豫片刻，走向我，借用我的手机。电话接通，那头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，混杂着雨声，显得格外慌乱与懊悔。少年却只轻声对着话筒说：“妈，不着急，我在传达室屋檐下等，淋不着。”他挂断电话，将手机递还给我，指尖冰凉，带着雨水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，少年却倔强地抿紧嘴唇，默默退回到狭小的屋檐下，抱着书包，望着眼前连成线的雨帘。昏沉的天光将他孤单的身影投摄在水汪汪的地面上，水洼将其拉长、扭曲，宛如大地上的一道湿痕——纵然时代已拓宽了道路，纵然组织精密如钟表，风雨之中，仍有年轻的灵魂会滑出既定的轨道，在无人庇护的片刻，完成一场沉默的泅渡。那井然有序的午间洪流，此刻成了映照他孤独的背景板，更显刺目。 暮色在持续的雨中提早降临，街角书店“高考真题解析”的霓虹招牌已然亮起，在湿地投下红绿交织、晃动不安的倒影。补习班的宣传单在风雨中挣扎着飞舞，如同被浸湿的蝶翼，上面“暑期特训”“提前备战”的字样显得格外刺目。一位西装革履的“生涯规划师”站在临时支起的雨棚下，对着麦克风高声宣讲：“现在放松就是落后！一步慢，步步慢！”声音在雨中显得嘶哑而急迫，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雨滴，试图击穿家长们伞下仅存的松弛。几位家长被这声音黏住了脚步，在雨中驻足，眼神在疲惫与焦虑中开始动摇。然而，更多的父母只是紧了紧牵着孩子的手，将伞向孩子那边倾斜，平静地走过这片被商业焦虑浇灌的喧嚣围猎场。他们的步履坚定，方向明确——家的方向，那里有驱散寒意的热汤和无需言语的安宁。 回程路上，雨势稍歇，空气清冽。我又望见了那个曾在屋檐下孤独等待的男孩。此刻，他正与匆忙赶来的母亲并肩而行。母亲撑着一把大伞，几乎全部罩在儿子身上，自己半边肩膀暴露在残留的雨丝中，眼中盛满湿漉漉的歉意。男孩却微微摇头，伸手指了指远处居民楼窗户里陆续亮起的、温暖而模糊的灯火——那无疑是家的方向。我悄悄举起相机，隔着迷蒙的雨雾按下快门。暮色四合，雨水洗过的街道泛着清冷的光，少年身影瘦削却笔直，手中的准考证早已收起，妥帖地藏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，仿佛一件暂时卸下的盔甲，又像一枚指向未来的、被体温焐热的船票，悄然隐入衣袋深处。 高考这幕大戏，曾几何时是万人争渡的独木桥。这一幕让我想起1978年的夏天，那个一边上学一边在生产队挣工分的少年。一个壮劳力，一年挣4000工分，而他拼尽全力利用所有的假期，还有晚上到队场打更，也只挣了1600工分。一分工三分钱，一年的汗水浸透黄土，最终换回48块钱。那48块钱，沉甸甸又轻飘飘，压弯了少年的脊背，却也阴差阳错地，让他错过了可能改变命运的升学机会。想起来，何等的酸涩与无奈，要知道，那一年他虚岁才17。长大后不服气，花钱去北京大学参加培训班，最终拿到一个北大的结业证书，也算圆了个梦吧。 如今在这连绵的雨幕下，更像人生旷野中一处必经的、喧闹却也寻常的驿站。精密的时间表与分流方案，如同驿站里清晰的路标，指引着大部分匆匆过客。程老师伞下温润的话语、房产销售者那被雨水打蔫的“蟾宫折桂”扇、母亲因风雨而错过的钟点、少年在湿冷屋檐下拉长的孤影……时代的洪流裹挟着雨水冲刷而过，昔日的独木桥早已在无声中碎裂、消融，显露出下方纵横交错的千万条小径。雨水从天而降，各自寻找着流向大地的轨迹。然而，无论路径是宽是窄，是坦途还是泥泞，无论是否被纳入那井然有序的洪流，总有人需要独自撑伞，或是在无伞可依时，咬紧牙关，穿过属于自己生命里的那场风雨。当考场的喧嚣散尽，当祝贺的烟花在雨后潮湿的夜空中升起又寂灭，每个少年，终将独自走进那片需要自己点亮的光里——那光，或许微弱，却足以烘干被雨水打湿的翅膀。 回望雨中那些簇拥的伞、焦虑的眼、铺天盖地的“必过”符号，再看今日孩子们专注备考的身影，心底唯有喟叹：现在的孩子，真是充实且幸福的。
当晚整理照片，湿气仿佛还萦绕在指尖。屏幕最终定格在男孩于路灯下独自等待的身影。雨水在地面汇成细流，倒映着破碎的光斑和他被拉长的、孤寂的轮廓。照片角落，他手中紧攥的准考证一角从指缝漏出，被雨水和汗水洇湿的边缘微微卷曲，上面一个数字被反复摩挲，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——那是他考场命运的编号，在寂静而潮湿的暗处，如同一个被雨水浸泡却无法抹去的烙印，无声诉说着个体在宏大叙事与精密秩序中的坐标。从工作室望向窗外，雨不知何时已停，空气被洗刷得格外清透。照片上，校门方向，一群少年正说笑着走出来，步履轻快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其中一位女生，背着个白色的帆布包，包面上，“北京大学”四个字清晰而端正，在雨后微凉的光线里，显得格外沉静又充满力量。那想必是她心之所向，日夜奔赴的灯塔吧？听着她融入同伴的笑语，身影渐行渐远，汇入城市初亮的万家灯火里，心底由衷地升起一句无声的祝福：愿她梦想成真！ 雨声，是这场独白永恒的配乐。而梦想，是穿透雨幕、照亮前路的光。
来源：周杰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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